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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是一头美丽的白银的龙的故事。在那时，世界的大半仍然被如今传说中的种族分割开去，龙生活在天空的对面，精灵在树林另一边，人鱼歌唱的海域，仍是商船与军舰所不能及的。

龙与同辈生活在一起。他们同样是群居，这个族类的漫长的生命，并非人类口耳相传中的那样孤独。只是，在同辈中，他也确实是最孤僻而傲慢的那个。有的龙喷吐的龙息变成爆燃的火焰，有的龙可以掀起海上的飓风。而这头龙役使着荆棘。柔韧的，或者干枯坚硬的，仿佛布满寒霜般白色的，看起来绝无开花可能的棘刺，从他巨大的爪下生长出来。

可以看得出来，与别的龙的能力相比，这不是什么异常强大的本事。但龙对此没什么不满。他对观看别的龙练习魔法毫无兴趣，在同类吐出的高温火焰灼烧空气，掀开层叠着的透明波浪时，他往往和他唯一的朋友一起躺在洞中，凝视矿坑的水晶，水晶上还挂着夜雾的小水滴。当他那唯一的朋友抬起尾巴想要将长得最大最长的水晶戳下来玩时，他就放出荆棘，让植物的刺缠着卡住朋友尾巴的鳞片。朋友愤怒地咆吼——其实也没有很生气，他们之间是足够宽容的。龙发出龙的笑声。他很愉快。

这样的日子其实应该一直持续下去的，直到整个世界的结束。不过，某一天，在这个故事中，相当于"但是"的某一天——在这一天，巡游世界的魔女，她的靴子掉进了天空。

魔女的眼睛是灼灼发亮的红宝石，头发则黑得像是流动的剧毒汤汁的瀑布。她呼啸着掠过人类居住的房屋的上空，披风高高扬起，手腕白皙耀眼，看见的人都害怕地说那是妖婆击落星斗做成的饰物，她本人并不洁白，也不美丽，正相反，黑得像锅底。不过，事实上，魔女又为什么不能有少女的姣好容貌呢。我们的魔女，她不管是对着最普通的铜镜和最清澈的湖泊，都不会心虚，只会开心地捧着自己的脸，欣赏自己的眼睛。这足以证明她的美丽是她自己也喜爱的，绝不是人们在恐惧下所说的那样子。她珍爱着美丽的事物。

所以，当装饰了宝石与珠链的靴子掉进天空时，她直直地向自己心爱的鞋冲了过去。

天空的对面是生活着龙的世界，靴子掉落进那里。魔女冲破日光，云浸湿她的足踝，她转了个圈落到异界的地上，捡起躺在地上的靴子。就在那个时候，她的视线被什么吸引住了。

巨大的，潜伏的，白银的闪光。膜翼和尾巴，还有角。魔女睁大了眼睛。她知道世上有龙，但她之前从未见过，何况又是这样美丽的龙呢。龙真是适合成为藏品的生物——她不得不这样想。

龙的眼睛盯视她。她忍不住伸手触摸了龙的尾巴。坚硬冰凉，触感又并不像金属，反而像木制品一样。

魔女巡游世界，她站在现实和梦境、人类和魔物的边缘。她用魔法做出珍珠宝石，作为与龙们交游时赠送的礼物。龙们逐渐喜爱她，也认为她的小巧和强大是一种稀世的美丽，以至于有的龙想获得人类的外表，日日聚集在她的身边。但她却仍旧几乎见不到白银的龙——只有那一头龙是白银色的。

她也只想要那头龙而已。

魔女被思念所煎熬，向龙们赠送了药剂。那是可以很方便地帮助他们变成人类的形态的药。接受药的红龙在她面前变成了红发的青年，两头年幼的黑龙则在喝下魔药后变成了模样相似的双胞胎少女。啊啊，大概是龙们本身也很美丽的缘故，龙变成的人类，模样都非常俊美。太棒了，一切的进展都很顺利。但，银色的龙迟迟不肯出现。魔女问过了其余所有的龙，最终带着最后的药水找进了他的洞穴里。白银的龙自己待在那里，正在琢磨两块大水晶片。魔女咬响牙齿，用力跺了跺脚。

「……你怎么还在这里？」

白银的龙被唤回头来。他似乎很惊讶，但话声听起来仍旧是冷漠更多一些。

"……这是可以变得更漂亮的药哦？"

魔女避而不答，只是向他举起药水的瓶子。药水清澈透明，却闪着银色的碎光。这也是她特意花心思调配出来的。既然白银的龙以他自己的美为骄傲，那他也一定爱着自己的颜色。

龙的蓝眼睛里，那眼睛的竖瞳孔里，竖瞳孔里倒映着的她的影子里，露出像嘲弄的神情。

「或许有谁觉得人类的体格更美丽，但我觉得我已经足够漂亮了。为什么要做这种东西，又特意拿来给我？我并不想要。不过，你的理由，我也可以听听看。」

"我喜欢你的美丽，你比我见过的什么东西都漂亮。"于是魔女诉说起来。"但我不能从这边带走龙，龙对那个世界而言太大啦。所以，如果你能变成人类，来和我相爱的话，我们就可以一直待在一起了呀。"

魔女天真而——我们，作为故事的传述者，不得不这么说——而怀有幼稚混沌的恶意。她的头脑中，并不会真正地思考别人的欢喜和悲伤。她的魔法可以在手中凭空制造出珍珠和宝石，而那些东西事实上并非无中生有，而是全都取自世界某处她不认识的人们的库藏之中。她的爱情，带有受宠的小孩子般的娇贵任性，这是高傲的龙所全然无法理解的。

——龙发出确确实实是在嘲讽的笑声。龙回答道，我既不想变成人类，也绝对不会跟你走的。我丝毫也不爱你，请你不要爱我。

在这个时候，龙还并不知道自己习以为常的傲慢与冷漠，将会造成的后果。他回答过了魔女的话，就闭上了眼睛，不想再搭理这个小小的人儿。

魔女因为气愤和感觉受辱而浑身发抖。好半天，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最后，她像是终于回过了神似的，高高举起手中的瓶子，摔碎在了眼前的龙的尾巴上。

清澈的药水飞溅起来。

龙尾巴上原本光泽如金属而触感又像硬木的那些棘刺，瞬间软软地折倒下去，像是融化一般。伴随着痛呼声，原地的庞大的白银的龙的身形，就那样消去不见了。取而代之的，是一个白色发丝、蓝色眼睛的青年。那头发带着银色的闪光。这的确是一个人们所能想见的、容貌最美丽的人，英俊得像是出身最高贵，声名最显赫的王子。人鱼国国王王冠上的海蓝宝石，也不能与他的眼睛相比。但是，痛苦使他的前额蒙上阴影，瞳孔涌起浑浊。他倒了下去。

……而魔女已经不知所踪了。她出于爱情而调配的药水，是如同爱情一样的诅咒。喝下药水的龙们变成了人类的身姿，也可以按照他们自己的意愿再变回来。唯独白银的龙的鳞片和骨骼，从尾巴开始被融化。当这诅咒蔓延到更加向上的地方，效力减缓起来，骨骼不能被全部化掉了，他的皮肉就缓慢地腐烂。

龙的洞窟里散发着生命化作淤泥的气味。那是酒精味，是如同苹果腐败的奇怪的甜味。但龙类死后的尸骸并不会腐烂，龙也没有见过那个世界所不存在的果实。那个气味，对龙而言只意味着单纯的、漫长又可怖的死亡。当半个身子都腐烂时，龙已经虚弱得几乎彻底不能动了。他那唯一的朋友不能让他挪动身子将洞口的空隙露出来，因此无法很好地进出洞窟，不得不化成人类的小巧姿态才能去看望他。

即使正在走向死亡，龙仍旧为能够见到挚友而感到幸福。龙并不倾诉痛苦，他不惯于这种谈话。他努力聚焦视线，望着朋友如今不太熟悉的、在自己眼中显得渺小的面容。

「你来不来都没差。虽然是这么说，我确实有点想你了。」

"……你为什么不肯答应她呢？就不必遭受如此的痛苦了……！"

而朋友只顾着痛切地打断他的话。这唯一的友人，是多么珍视，多么地爱着他啊，如今也痛苦得将要发狂。

「…………你为什么不用你的本来面目来见我呢？那样，你进不来？可是，你进不来的话，我也不必忍受如此的痛苦了。」

长久的沉默之后，龙冷淡地开口了。

就在那时无数白银的荆棘突然迅速地从龙衰弱的躯体下方生长出来。荆棘碾碎水晶，带出土石，一路将他的朋友推出洞窟之外。朋友猝不及防，已经没有化回龙形再行动的时间，只能徒劳地注视。

接着，洞窟崩塌了。龙努力地扇动还未完全化成白骨的翅膀，让荆棘托起自己，逐渐地攀上天空。那姿态，不像是天生就会飞行的龙，倒像是没有掌握任何飞行的方法的人类，背着由蜡粘合的翅膀，在爬一架高高的梯子。

龙坠落进了天空。

然后，在很久——很久——以后。久到许多许多的龙，都离开故乡，来到了天空另一端。同样，当年那头白银的龙的朋友也已经离开了属于龙的世界，化成一位贵族青年的模样，使用着人类的名字和姓氏，结交了人类的朋友，定下了与人类妻子的婚约。他有俊秀的面孔与庞大的财富，在人类的世界，已经获得了受人尊崇的地位和声望。

突然，有一天，他的仆人们告诉他，有人发现了珍奇的收藏品，规模很大，举世难得，因此一定要献给他。

……是什么呢？无论是什么样珍贵的宝物，拳头大的玉石，山一样多的黄金，教皇亲吻的王冠，他都已经见过了，实在提不起兴致。

"那就收下吧。"龙成为的贵族说。"我可以看一看。但是，别指望我对那个人和你们一定会有什么奖赏。"

他走出象牙镶嵌的门，看到了——一座巨大的纯金牢笼。

那笼子里，缠绕着白银的荆条，开出玉髓一样接近透明的花来。透过荆棘之间的空隙，他看到一具庞大的兽的骨骸。那骨骸的尾巴残缺了不少，中间镶着些碎裂的水晶。因为赶在清晨的日光升起之前就运送过来的原因，没有受热，水晶上还凝着露水。

他睁大了眼睛。

这就是，故事的结尾了。

这是龙的故事。龙和魔女的故事。龙和他的，成为了人类的朋友的故事。龙消失了的故事。

在那之后，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，人类的大陆上，就找不到龙了。精灵和人鱼等等的痕迹也消退下去，唯有传说和天空、和森林与大地，如今仍旧留存着。